夫人,如果您處在我的位置,你會怎么想像當時的情景?那感覺是多么的驚心動魄啊。由于過分恐懼,我在黑暗中緊緊地蜷縮著身體,從一側的下方,我不住地滴滴嗒嗒地直淌冷汗,大腦里一陣空白。整整一天,先是那個男人,后來又接連不斷地有許多人坐到我的膝蓋上。絲毫沒有人發現他們信以為真的柔軟的彈簧其實是我有血有肉的大腿。皮面椅子中的世界漆黑一片,動彈不得。然而它卻是那么的奇妙而有魅力。在這里,人們平時司空見慣的人似乎成了另外完全不同的生物。他們只不過是由聲音、鼻息、腳步聲、衣服摩擦聲,加上若干塊富有彈性的肉塊組成。我識別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不是憑他們的相貌,而是靠感覺,有的胖乎乎的,感覺就像一大堆肉塊組成。相反,有點瘦骨嶙峋的,感覺就像一副骨架子。此外,脊椎骨的彎曲度、肩胛骨的寬度、胳膊的長短、大腿的粗細、或尾骨的長短,如果綜合起來看,無論個頭多么相似,總有不一樣的地方。人, 除了長相和指紋,通過整個身體的感覺,也完全可以識別。 異性也一樣。一般,人們根據容貌的美丑來評判一個人,然而在椅子里的世界里,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里只有赤裸的肉體、聲音和味道。夫人,請你不要因為我這樣露骨的表白感到不舒服,因為這時我瘋狂地愛上了一位女性的肉體(她是第一位坐椅子的女性)聽聲音,她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外國少女。當時,正好房間里沒人,她好像有什么高興事,小聲地唱著什么歌,怪怪地聽不懂。蹦蹦跳跳地進入房間,走到我隱藏的扶手椅前,猛地坐到我的身上。我感覺到她豐滿且富有彈性的肉體,而且大概是因為什么滑稽的事,她哈哈地笑了起來,手腳吧嗒吧嗒地亂蹦,就像魚在網中活蹦亂跳的樣子。對我來說,這可真是個意外的收獲。女人,乃至神圣之物,我連看她們一眼都感到害怕。更何況現在我和一位不相識的異國少女同在一屋,同坐一張椅子。不僅如此,我們還緊緊地靠在一起,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幾乎能感覺到對方的肌膚。而且,她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因為不會擔心周圍有人看見,一副隨意不羈,肆無忌憚的樣子。在椅子里,我甚至可以做出擁抱她的樣子。隔著她身后的皮面,可以吻她豐滿的脖頸。不管什么樣,我都可以隨心所欲。 自從這驚人的發現之后,我的首要目的——盜竊,降為次要,我著魔感官的世界不能自拔。我想,椅子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家,就像我這樣相貌丑陋、性格軟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里,遍嘗己不如人的苦果,除了涯過每日恥辱、可憐的生活,我一無所是。可是,當我身處另一個世界里,在椅子里,只要是能忍受這兒的狹小,就能接近美女。聽她的聲音,觸摸她的肌膚。要是在光明的世界里,我非但不能和她們說話,就是沾沾她們的邊也是不允許的啊。

椅子里有愛情!該是多么的神奇,令人陶醉啊。沒有實際經歷過的人是不可能體會到的。這種愛情只要用觸覺、聽覺和嗅覺去體味就足夠了。它是黑暗中的愛情,決非世俗世界的愛情。你會說,這是惡魔世界的愛欲。可是你想想,在這個世界上,人們看不見的各個角落里,發生了多數稀奇古怪、令人恐怖的事啊,簡直無法想像。當然,按照預先的計劃,偷盜一旦得逞,便立即逃離賓館,可是,現在我如此地迷戀于這種奇妙的快樂,哪還想逃?我真想把這把椅子作為永遠的家,一直住下去。每當夜晚來臨,我總是小心再小心,連走路也悄無聲息的,還要避人耳目。這樣我當然就不會有什么危險。即便如此,生活在椅子里長達數月而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幾乎一整天,呆在非常狹小的空間里,彎臂曲膝,全身都麻木了,又不能站直了,最后來往于廚房和化妝間,幾乎成了膝行。我這個男人,你說是不是瘋了?忍受如此的痛苦,仍不想放棄那奇妙的感官世界。 有的旅客,就像把賓館當作自己家一樣,會連續住上一兩個月。本來,賓館就是不斷有客人進出的地方。因此,我的奇妙愛情會因客人的變化而中途夭折。而且,無數個奇妙的戀人留存在我的記憶里中。與通常不同的是,我不是根據她們的容貌,而是根據她們的身體,將她們銘刻在我的心底。有的人壯如馬駒,肌肉緊繃;有的人妖艷如蛇,身體可以任意彎曲;有的胖如皮球,肌肉充滿脂肪和彈力;有的美如古希臘的雕塑,健壯有力,有完美發達的肌肉。而且,每個女人的肉體都有不同的特征,極富誘惑力。就在女人走馬燈似的變換中,我又體味到一種別樣的奇妙的感覺。其中有一次,歐洲某個強國的大使(從日本男服務員閑談中得知)將他碩大的身體坐在我的膝蓋上。此人與作為一個政治家相比,更是一位世界級的詩人。正因為如此,觸摸這位偉人的肌膚,使我興奮不已,倍感自豪。他坐在我的身上,和兩三個相同國度的人說了有十幾分鐘的話,就離開了。當然,我一點也不明白他們說了什么。每次打手勢時,胖墩墩的身體一動不動的。 他那比常人更溫暖的身體,撩撥著我的神經,使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當然,我突發奇想,如果從皮面后,用利刀對準他的心臟撲哧地捅一刀,后果會如何呢?不用說,這肯定是致命的一擊,他不可能再重新站起來。他國自不必說,在日本政界該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報紙該會進行怎樣的煽情報道?這將會影響日本與該國的外交關系,而且,從藝術的角度看,他的死也一定是世界的一大損失。如此重大的事情只發生在我的一揮手之間。想到這里,我不禁涌起一股奇妙的自豪感。

還有一次,某國的一位著名舞蹈家來日本,正好住在這家賓館。這把椅子她只坐了一次。就這一次,也讓我體會到了某種與大使相似的感覺。此外,她還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理想的肉體美。我陶醉于這過分的美感之中,沒有了邪念,像是對一件精美的藝術品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由衷地贊美她。此外,我還經歷了許多許多,珍奇的奇妙的或者奇怪的,樣樣都有。在此詳述這些經歷并非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況且,我已經寫了很長了。下面還是盡快回到關鍵部分吧。到賓館幾個月之后,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賓館老板有事回國了。回國前,他把賓館一股腦地全部轉讓給一家日本公司。于是,日本人經營的這家公司改變過去奢侈的經營方針,將賓館作為普通旅館,籌劃一種更為講究實惠的經營。因此,把用不著的家具委托一家大家具商拍賣。在拍賣品目錄里,就有我的這把椅子。 聞知此事,我一時灰心喪志。我想,倒不如趁此機會,再回到人世,重新開始生活。當時,我偷的錢也積了許多,即便回到俗世,也不需要像從前那樣過苦日子了。但是轉念一想,雖然離開外國人的飯店有點讓人大失所望,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意味著一次新的希望。之所以這樣說,因為在數月間,盡管我愛國眾多異性,可對方全都是外國人。無論她們的肉體是如何地出色,如何讓人滿意,但仍覺得某種精神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美中不足。日本人如果不是和同樣的日本人,就很難體會到真正的愛情。我的愛情觀在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這時,正好我的椅子被拿出去拍賣。這次,或許會被日本人買走,或許被放在日本人的家里。當然,我也希望如此。我決定暫且繼續椅子里的生活。在工具店門前的二三天,我感到非常的痛苦。不過還好,拍賣一開始,我的椅子便很快成交。因為椅子非同一般。雖然舊了點,可它依舊特別引人注目。 買主是大城市的一位官員,離市區不遠。從工具店到那官員的宅邸,有幾里的路。搬運的時,卡車強烈的震動,我在椅子里簡直比死還要難受。即便如此,因為買主是我希望的日本人。與那種歡樂相比,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買主家非常氣派。我的椅子被放在洋房寬大的書房里。令我非常滿意的是,雖說是主人的書房,然而使用書房的是他年輕漂亮的少夫人。此后一個月,我經常陪伴少夫人。除了用餐和就寢時間,少夫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的身上。因為少夫人其間一直呆在書房,埋頭寫書。我是多么愛她,在此無需贅述。她是我最初接觸的日本人,而且擁有一副驕人的身材。我第一次真正的愛情。相比之下,賓館里眾多體驗,根本稱不上是愛情。這種感覺我過去從未有過。一個明顯的例證就是對少夫人,我已不滿足于偷偷愛撫,我費盡心機竭力想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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