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婚樂響起,嶽昭然依然不敢相信,他再次和尹慕寧參加了同一場婚禮——二十年後,他與她依然擔任着同樣的角色,隻是禮堂中央的新人已經換了世代。

恍惚之間,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六歲的他,披着到純潔無暇的白色羽翼,捧着比自己還高的紅色花束,緊緊跟隨着身邊的姐姐,亦歩亦趨地走向那一片應許之地。歲月的流逝悄無聲息,彼此心中的位置卻不曾改變。側身看去,他所傾慕的佳人恰如一束牡丹,略施粉黛的鵝蛋臉上,流轉着攝人心魄的風韻——他終於意識到,那一對小天使長大了。

用情至深,則無心感嘆白雲蒼狗。在這充滿謊言的世間,一切不完美的造物都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化着。那年尚未出世的女孩,今天已經成了新娘。唯一不變的,隻有他對她的誓言。

在婚禮開始之前,嶽昭然和尹慕寧一早就換好了傧相禮服,卻一直躲在逼仄的更衣室裡,默默地對坐着出神。亞太大酒店的婚期禮堂,早已被男方親屬佔領了,口音各異的歡笑聲彙成一片海洋,空氣中充滿了庸俗而真實的快樂;作為唯二到場的女方親屬,硬要他們混在其中,分享這份快樂,多少還是有些勉強。畢竟,新娘是頂着全傢老幼的集體反對、私自跑到千裡之外的小縣城與新郎結婚的。

“感覺怎麼樣,你的衣服還算合身吧?”看到姐姐在不停地撓着背部,嶽昭然遲疑着開口了。

“還好,隻是後綁帶有些緊。”尹慕寧轉過身,把潤如凝脂的白皙後肩暴露在他麵前。

嶽昭然即刻會意,貼心地上前為其整理綁帶,一雙大手不經意地在她的背上輕撫了幾下。

“現在好一點沒有?”

“嗯……其實,還可以再放鬆一些……它是不會掉下來的。”

看來,弟弟並不擅長整理女性衣物。尹慕寧淺笑着閉上眼睛,專心感受他笨拙的動作。(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info)

“……你覺得,小妹會幸福麼?”風姿綽約的伴娘向後仰着頭,突然抛出一個近似無解的問題。

“你會幸福的。”氣質清冷的伴郎答非所問,他的心思全然沉浸於手邊的工作。

實際上,新娘一直都生活在傢人的寵溺之中,她堅信以後的日子隻會更加幸福。身為傢裡的獨生女,大眾意義上的富二代,易瓊早就習慣了隨心所慾,在婚姻大事上也沒有考慮過親戚甚至父母的參考意見;在遇到意想不到的阻力之後,她更是不管不顧,買上一張動車票直接私奔。

事發當日,恰逢美股跳水,損失慘重的易國鈞哪還有心思哄女兒,盛怒之下打電話與她斷絕關係,順便把自己氣進了醫院;與丈夫相比,姚欣倒是比較豁達,既然女兒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為人父母者也不必用琉璃瓦把她圍起來。她想去陪女兒,奈何丈夫在病榻上悲憤得死去活來,自己還得照顧他,隻好從甥侄中找人去參加女兒的婚禮。

令姚欣頗為尷尬的是,易瓊自幼刁蠻任性,幾乎到了人嫌狗憎的至高境界,易傢的堂兄弟姐妹幾乎被她欺負過一輪;現在這小魔王居然私奔跑路了,他們實在覺得大快人心,急於找個郊區去放鞭炮,於是紛紛錶示沒空。

萬幸,姚欣還記得自己婚禮上的那對天使。作為長年以來替易瓊打架出頭的錶哥,嶽昭然自願擔任伴郎,為任性的小妹撐住場麵;尹慕寧雖然和錶妹關係冷淡,卻也不忍看着小姨為她日夜擔心,於是同意擔任伴娘,還可以順便考核一下男方的人品。姐弟二人盡管許久不曾聯係,但是昔年的默契還在,加之一如既往的高效率,在接到小姨電話的半小時後就做好了出行準備。

出發之時,嶽昭然習慣性地闆着臉,信誓旦旦地向小姨保證,自己一定會見證小妹的幸福的;尹慕寧則直白地錶示,一旦發現男方人品有問題,她就立刻指揮弟弟把小妹搶回傢。鬓發斑白的姚欣,看着已經長大成人的小天使,再度回想到二十年前自己的婚禮,再也無法抑制住悲喜交加的淚水。擁抱過姐弟二人之後,姚欣靜靜地揮手作別,直到那輛白色X3消失在路口。

歲末時節,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一望無際的曠野在點點殘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淒涼。嶽昭然已經記不清,這是今年之內第幾次穿越G2了。壓着一百二十邁的速度一路狂奔,他自信能在天黑之前能追上易瓊——畢竟對方從高鐵站出來,還要轉兩次大巴才能抵達新郎的傢。聽着導航語音盡職盡責地播報着有些拗口的地名,他覺得,這地方大概今生也就隻去這一次了。

想到自己一共隻有五天的年假,嶽昭然的心中猶如火蟻過江,不住地埋怨小妹真會挑時間。

坐在副駕駛的尹慕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心領神會地為他切了一首《感覺身體被掏空》。她以左手托腮,靜靜地欣賞着他的側顔,直到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焦灼。嶽昭然並非容易分心之人,但是在看到麵前的叁排油罐車、連應急車道都堵滿了之後,還要忍受車廂裡的魔音貫耳,他徹底失去了伴郎應有的優雅,進而想要和伴娘聊一下人生了。

“我原本以為,新時代人民教師應當有最起碼的人文關懷。”嶽昭然頹然把手搭在方向盤上,麵色依舊平靜,隻是語氣略帶酸澀,“若是有四十天的假期,我早就出國旅遊了。”

“原來如此……你難過就是為了這個啊。”尹慕寧故作驚詫,柔荑輕掩檀口,澄若湖水的杏眼中寫滿了無辜,“假期長有什麼可羨慕的,你看我,已經放了兩週假,在傢裡閒得渾身泛酸呢。”

要是自己的女朋友這麼說,他一定會說“搬兩天磚就好了”。但姐姐畢竟是姐姐,還是受着吧。

“之前我還以為,心愛的小妹毫無征兆地與人私奔了,多少會讓你有些傷心呢——畢竟你們之間的感情那麼甜,倘若是在古代,她嫁給你倒還蠻合適的。”

話題向着奇怪的方向轉去了。

嶽昭然有些不滿地偏過頭,抿着嘴唇聽她不着邊際的胡謅,隻是用餘光監控着前車距。

“……這就沒來由了。我倒沒什麼傷心的,隻是難以接受。你知道的,我一貫相信小妹的判斷力,她決定遠嫁必然有其理由。不過,她半年後才滿二十歲,現在領證有違《民法典》——”

“然然,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

尹慕寧忽然湊近了一點,用暧昧的目光掃着他。

他不喜歡說話時被毫無征兆地打斷,但她的話確實令他精神一振,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了。

“嗯……理智,沉着,有耐心?”

出於對自己的了解,嶽昭然還能列舉出更多的優點;但為了錶示謙虛,就讓姐姐叁選一好了。

“都不對,我最喜歡你的法制意識。想來,你已經把第一千零四十八條貼在床頭了。”

尹慕寧深沉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讚美着弟弟。弟弟默然無語,錶示自己對亂倫沒有計劃。

“真好,這已經是你我第二次一同參加婚禮了。更奇妙的是,我們連身份都沒有改變。”尹慕寧放倒座椅,舒舒服服地平躺了下去,“有時我也在發愁,你說,以後怎麼和孩子們提起呢?”

明知故問,兩個單身主義者哪來的孩子。可既然是姐姐說出來的話,他願意認真地想一想。

“就說,我們之間破鏡重圓了。”

久違的冬陽鑽出雲層,溫暖的光亮映着他唇角久違的微笑。

細品之下,這句話有些輕薄,但尹慕寧依然覺得欣慰。自上大學以來,姐弟之間的感情時好時壞,其親密度完全取決於雙方的戀愛狀態。一般來說,每當尹慕寧談了男友,嶽昭然就會報復性地談女友,雙方關係陷入冰點,一連幾個月不說一句話;等到姐姐那邊分手,在電話裡盡情哭訴一通之後,弟弟也會在兩週內主動分手,雙方的聯係又變得頻繁起來,直到下一個循環。

幾年下來,姐弟的感情仿佛又轉回了原點,徒然收獲了一堆渣女渣男的頭銜,以及對單身主義的深度認同。國考期間,嶽昭然閉門謝客,天天在傢備考,自然冷落了姐姐;直到入職之前,他也隻和姐姐吃過一次飯,期間說的話不超過五句,她甚至趁他去洗手間的空當拎包走人了。簡而言之,這次如果不是易瓊突然發難,他們恐怕在也不會一起出行。

想到姐弟之間的過往種種,心中戀慕與憾恨都已化作煙塵,連自己當年最寶貴的少女情懷也變得不值一提了。享受着灑滿全身的陽光,倍感輕鬆的尹慕寧側過身體,衝他釋然地一笑:“比起重圓後的感動,我倒是寧願它從沒破過。現在想來,還是小時候最美好——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那時的陽光與海風,我真是永遠都忘不掉呢。”

“破沒破過,我才不會在乎……”嶽昭然十分平淡地搖了搖頭,一度黯淡的眼眸中似乎多了一點光亮,嘴裡卻繼續流瀉着輕薄之語,“至於最難忘的事物,其實是那一天的我們自己。”

這才是他永遠忘不掉的,此生最大的驕傲。

二十年前,在叁亞旅行結婚還是一件略微奢侈的事情。但作為後叁十年的第二代民營企業傢,易國鈞是個非常看重儀式感的人;即使向親戚舉債,也一定要為自己的愛人留下完美的回憶。他請了市內最好的婚慶公司,為自己的愛人設計了獨一無二的婚禮流程,從求婚到宴席,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戲劇效果。美中不足的是,傧相的容貌令他覺得有些俗艷,而他也不希望由外人來擔任伴郎伴娘。

經過一番思考,他決定繞過新娘本人,直接向姚欣的兩位姐姐求援。

於是,在易國鈞與姚欣的婚禮上,時年七歲的尹慕寧領着六歲的嶽昭然,身着純白色的天使裝束,驕傲地走在婚慶隊伍的最前麵。兩個孩子簡直是一對藝術品,擁有同樣精致的五官以及黑亮的頭發,臉上的笑容幾乎讓一切光源黯淡失色。賓客們驚嘆於姐弟的容貌,紛紛讚嘆姚傢美人輩出。酒宴上,姚欣和姐姐們相擁而歌,以至於喜極而泣。

生性活潑的尹慕寧,則領着弟弟從容地穿梭於各桌之間,不住地找大人要糖吃,卻收到了一大堆既不能吃也不好看的喜紅色信封。而姐弟二人留下的合影,至今還保存在姚欣傢中,與他們的結婚照永遠掛在一起。易國鈞相信,在天使的見證之下,他與姚欣一定會建立一個令人羨慕的美滿傢庭。

十個月後,夫婦二人便收獲了上天的恩賜。為了紀念這場絕無僅有的婚禮,姚欣為女兒取名為易瓊,希望她的人生中充滿陽光,就像叁亞那永遠晴朗的天空。

小女孩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極不情願地來到了世間,開始了自己的精彩人生。她自幼備受溺愛,結結實實地為易傢破了不少財,無愧於自己的名字。易國鈞和姚欣把全部的愛傾注在女兒身上,對她百依百順,從來都是要蘭蔻不給香奈兒,唯獨忘了教她怎麼在世間生存。

隨着年齡和體力的增長,女生之間扯頭發撕衣服已經是小兒科了,易瓊居然開始與男生打架。每當不能收場時,為父母擔任伴郎的大錶哥,總會踏着五彩祥雲及時出現,穿着一身同學們都沒見過的裝備,對敵人進行跨服碾壓。此後的悠長歲月裡,她頻繁地使用“我哥嶽昭然”為自己壯聲,一度無往不利;至於對方被嶽昭然打了之後,回傢後找到大人哭訴,導致數十名無業青年在校門口多次圍堵嶽昭然,還打折了他的鼻梁,這就是易瓊所不知道的了。

時光飛逝,當年那個人見人厭的小魔王,倏爾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單論相貌而言,易瓊幾乎繼承了父母全部的優點:她那皎若月華的瓜子臉不知讓多少人嫉妒,狹長的鳳眼顯得格外嫵媚,紅潤的含珠唇則無時無刻不在挑逗路人的慾念。芍藥待采的比喻雖然庸俗,形容她婀娜的身形倒也貼切。她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美貌勝於常人,於是投入大量的時間在美學追求上。順理成章地,易瓊高考落榜,前往外地的大專學習物聯網專業。

一直以來,易國鈞對女兒的學習和事業沒有要求,畢竟自傢的資產足夠養她兩輩子了,隻希望她能嫁一個疼惜她的好男人;結果,易瓊在大專的第二學年愛上了一個工作多年的大學長,錶示要不顧一切地陪他去五線老傢生活。易國鈞夫婦反對無效,易瓊一如既往地任性,最後便有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禮。

平心而論,尹慕寧一直不太喜歡這個特別能作的妹妹。雖然她也說不出個原因,但是每當她看到易瓊霸佔着嶽昭然時,就會感到不快。一如既往,小魔王遇到了困難,大魔王是從來不會袖手旁觀的——縱然為此受傷,他也要竭力保護妹妹。但無論如何,作為兩代人共同信任的伴娘,她樂於見證一段全新的婚姻,同時以此見證自己的成長——當年那個人見人愛的小天使,也已經蛻變為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

她自幼熟讀全球通史,深知人類社會早已證明了,可愛在性感麵前永遠不堪一撃。麵對着後視鏡中的自己,尹慕寧的心中隱隱燃起了一絲莫名的期待。

嶽昭然卻是另一副心思。每當他麵對鏡子,就會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然後發現永遠都回不去了。超過一米八五的身高,極為寬闊的肩膀,加上厚實的腹肌,任誰也不能把他和可愛聯係在一起了。與健碩的身材相匹配,他的手掌寬大且指節粗壯,堪稱是不識譜的李斯特。他的眼眉之間原本有些古典之美,隻是原本高挺的鼻梁上多了一道疤痕,蹙眉之時難免顯得有些兇狠。

墨髭之下,缺乏血色的嘴唇薄如鋒刃,下唇還略微有些左傾,大概是因為咀嚼習慣不良之故。

承認自己的美麗,其過程是愉快的;發現自己沒那麼美麗,則無疑是痛苦的。但最痛苦的莫過於,自己一度美麗過,而且得到了許多見證;隨着時間的推移,自己終於淪落到了不那麼美麗的境地。尹慕寧沒有注意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憂鬱,聽不到他心底的一聲嘆息;當然,這些對她也毫無意義。在她心中,無論他的外型如何變化,他始終是那個牽着姐姐左手的小男孩。

尖銳的電流聲劃破了沉寂的空氣,打斷了嶽昭然的胡思亂想——禮堂裡逐漸安靜下來,看來是司儀開始測試話筒了。更衣室的二人時光雖然美好,可此處到底不是永久的避難所。伴郎深吸一口氣,迅速起身,對着鏡子最後一次整理自己的衣襟,準備出場。

“我剛才想說的是,以後的日子那麼長,小妹她會不會後悔呢。”即將開門的一刹那,伴娘再次開口了,“這世上其實還有更好的男人,隻是一直待在她身邊,才會讓她視而不見。”

“至少,我沒什麼可後悔的。”嶽昭然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轉身優雅地一笑,向着伴娘緩緩伸出手心,“我唯一在乎的是,你是否願意——願意與我,一起踏入婚姻的殿堂呢?”

這樣的他,讓人如何能拒絕。尹慕寧大方地牽起他的手,一往無前——就像小時候一樣。

今天的司儀,既是新郎老傢的小學教師,也是鄉親們眼中德高望重的新鄉賢。

在稀稀菈菈的掌聲中,老先生手中捏着皺巴巴的稿件,眼含熱淚,宣布婚禮正式開始。然而,不知是老先生太過激動、還是老眼昏花所致,不到叁百字的稿件他就讀錯了十二處。更尷尬的是,身後站着的尹慕寧恰好是教高中語文的,聽着他期期艾艾地朗讀着那半文不白的賀詞,她的職業病一再發作,恨不能奪過稿件自己讀。

比起老先生無傷大雅的口誤,嶽昭然更不喜歡臺下沒完沒了的竊竊私語,他甚至聽到了一兩聲輕佻的口哨——在婚禮怎麼上能這樣,他有些想不通。

在無比喜慶的音樂聲中,身披廉價婚紗的易瓊連蹦帶跳地衝上禮臺,臉上寫滿了將為人妻的興奮,緊緊地拽着身後的新郎;新郎的袖口都要被她扯歪了,另一隻手緊緊護着胸前,生怕那隻沒有粘好的胸花會掉下來。說來荒謬,這還是伴郎和伴娘第一次見到新郎本尊。昨晚到縣城時已經半夜了,嶽昭然光顧着找快捷酒店,匆忙之間沒能見到他。

至於婚前彩排,更是無從談起——他們驅車千裡趕到這窮鄉僻壤,已然是仁至義盡了,哪還有精力再去折騰一晚上。

身在客場,女方親屬自然沒法上演甘露寺。對於妹夫的窺探,大可以正大光明一些。

尹慕寧在側後方仔細端詳了一陣,覺得小妹的眼光還算可以——雖說新郎不算高大、甚至比易瓊還要矮一頭,好在體態端正,長得也算是濃眉大眼、麵闊口方,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暖人肺腑的親和力。即便沒有與他交談過,尹慕寧大抵能猜出他的性格溫和,婚後應該不難相處。

再看伴郎,隻見嶽昭然的麵如冰霜,右手搭在握成拳頭的左手上,不住地捏着自己的指節。虧他之前說了那麼多場麵話,又是相信小妹又是不後悔的,結果還是對新郎不滿意嘛。尹慕寧看着他生悶氣的樣子,又想起他在更衣室裡那副故作坦然的德行,努力地控制自己不笑出聲。

接下來,本該是父母出場、新人見禮的環節,卻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群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穿着誇張的皮褲、踩着雪白的運動鞋,在節奏強烈的伴奏下跳起了民族舞。尹慕寧不怎麼聽鳳凰傳奇,好在平日裡經常出入KTV,多少還能附和着一兩句。隨着舞蹈進入高潮部分,禮臺下麵突然乾冰四起,滾滾白煙射得尹慕寧有些睜不開眼;與此同時,新郎和新娘當着賓客的麵,毫無征兆地吻在了一起。

這溫馨而又滑稽的場麵,使得臺下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整間禮堂頓時變得和地下舞廳一般,空氣中瀰散着熱烈的氣息,連燈光都變得飄忽起來。

嶽昭然杵在燈光打不到的角落裡,呆呆地看着麵前翩翩起舞的小仙女們,一時竟忘記了自己是來乾什麼的。顯然,這個場麵和自己記憶中的婚禮差得有點多,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嶽昭然定了定神,擡起迷茫的雙眼,試圖在姐姐那裡找到答案;而他剛好對上了伴娘投射而來的熾熱目光,本已淩亂的思緒變得更加無序,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衝過去強吻她,然後再……此時,舞曲戛然而止,演員們紛紛退場,禮臺上的燈光忽而熄滅了。司儀接過話筒,準備請出雙方的長輩為新人祝福。姐弟二人麵麵相觑,很明顯,易瓊的父母是無法到場的。禮臺後方的幕布緩緩降下,工作人員熟練地點開婚禮PPT,第一頁就是一組黑白照片。司儀無比沉痛地指出,新郎的雙親已經不在人世了,隻能用投影儀把他們請上臺,見證這對新人的幸福時刻。

新郎和新娘的眼眶一同紅了起來,手牽着手跪倒在雪白的幕布前,向着遠在天國的父母行禮。臺下歸於寂靜,尹慕寧的耳朵還是捕捉到了壓低聲音的啜泣。

對此,她倒是沒什麼觸動;而且老太太的遺像看上去頗為刁鑽,若是還在人世,難保不會在婚後擠兌自己的兒媳。嶽昭然不理會姐姐的惡意揣測,隻是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剛才分明看到PPT有好幾頁,難道說……

工作人員將幻燈片切到第二頁,映入大傢眼簾的,果然是易國鈞與姚欣的彩色合影。

“……我操。”

嶽昭然忍無可忍,用最直白的方式稱讚着小妹。他不想看新郎對着彩色照片遙拜嶽父嶽母,趕緊掏出手機轉移注意力,結果看到了五個未接的視頻通話——毫無疑問,是小姨想要看看女兒的婚禮現場。他強壓住內心的驚恐,迅速把手機調成了飛行模式,以免自己不小心點了回撥。

“到底是怎樣的腦回路,才能做出這張幻燈片來……”

他之前還覺得,小妹的做法無可指摘,所謂私奔才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隻要事後和父母解釋清楚就好了。現在看來,還是就此淪為陌路人會比較好。

“在這裡,我要感謝我的父母——盡管他們未能到場,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們給了我生命,給了我一個美滿的傢庭,讓我在絕無僅有的幸福中度過了自己的前半生……”

易瓊的聲音又甜又軟,仿佛在訴說着一個美好的故事;嶽昭然看她有聲無淚地錶演,陡然生出一陣酸楚。可憐天下父母心,他由衷地為姚欣夫婦感到難過,更堅定了自己不要孩子的想法。

嶽昭然已然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從禮臺上下來的了。小妹的婚禮過於魔幻,各種聞所未聞的婚慶項目讓他無所適從,甚至產生了生理性厭惡。自己身為伴郎,完完全全沒有起到作用,全程像個保镖一樣默默地站在新郎身後。雪上加霜的是,他已經餓了六個時辰了。麵對同樣的處境,伴娘卻比他輕鬆得多。她很清楚,自己又不是今天的主角。看到妹夫的長相沒什麼問題,傢裡又沒有老人需要照顧,她還是挺放心的。

至於小姨那邊,等到回去後再慢慢解釋吧。

等到伴郎被安排就座時,那桌宴席已經被其他賓客吃的差不多了,到處都是光溜溜的骨頭和魚刺,隻剩下一小半盤香椿芽在臟兮兮的桌麵上遺世獨立。看着一桌子冷掉的菜肴,聽着身邊的陌生人吆五喝六,聞着空氣中越來越濃鬱的酒氣,他陷入了一陣難以言說的迷茫之中。

“然然,快來吃點東西。”姐姐不知從哪裡變出來一盤鮑魚撈飯,頂着週圍賓客訝異的目光,輕輕地放在弟弟麵前,“小妹怕我們辛苦,特意為我們留的。”

還好,算她有良心。

嶽昭然沒空錶示感動,接過姐姐溫熱的鮑魚,撩起袖子就開始狼吞虎咽,完全顧不上自己溫文爾雅的形象——話說回來,他要溫文爾雅給誰看呢?

尹慕寧看着弟弟這副樣子,又好笑又心疼,卻也怕盯久了會被他發現。想到此前的種種暧昧,尤其是在禮臺上的那一番深情對視,她的心頭竟有些悸動。

於是她低下頭,小口抿着已經冷掉的海參湯。

一刻鐘後,新婚夫婦開始向眾賓客逐一敬酒,很快就輪到這一桌了。

“然哥——”易瓊像是一朵來去自由的浮雲,盯着週圍賓客訝異的目光,呼嘯着撲進了嶽昭然的懷裡,“太好了……今天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大概,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這樣抱你了。嶽昭然聞着她身上的酒氣,癒發覺得抱不真切了。

“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到處惹事了。”他不喜歡長兄如父的說法,但既然小妹的生父還在輸液,有些話他也就不得不說了,“等你安定下來,記得帶上妹夫一起回傢。我們等着你。”

“知道啦……不說這些。”易瓊推開他的懷抱,嘟着嘴不住地搖頭,塑料頭花都快被她甩飛了,“然哥,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不是伴郎對新娘,是嶽昭然對易瓊——是大魔王對小魔王!”

嶽昭然難得見她如此認真,迷人的紅暈侵蝕着她的臉頰,醉意朦胧的丹鳳眼中滿是執拗的光。此前的種種不快早已被抛於腦後,此刻他的心中有千言萬語,到了唇邊卻都無聲消散了。

“祝賀你長大了。希望你一直幸福。”

那一刻,他從對方的瞳仁之中,看到了自己臉上的疤痕。

“謝謝。你也是。”

易瓊禮貌地笑着,再次抱住了他的肩膀。這一次,她的身體變得更輕了。

如何描述這種感覺——到底是自己的心缺了一塊,還是發現了那塊透明的晶體本來就不存在?

嶽昭然正在恍惚之間,易瓊已經從他身邊離開,轉而去和伴娘攀談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新郎走了過來,還沒等對方開口,就恭恭敬敬地衝着大舅哥鞠了一躬:“大哥。以後我們就是一傢人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小妹的。”

呵呵,誰允許你這麼叫她的。

嶽昭然強壓着心中的不快,和顔悅色地將他扶起,淡然說道:“好。以後的日子裡就靠你照顧她了,千萬不能讓她受一點委屈。”

“君子言而有信,我不會讓大哥失望的。”

不過是一介帶專生,說話倒還文绉绉的。

若是在以前,嶽昭然一定會仔細考校一下小妹的男朋友——就算不動手打架,他至少也會和對方比試腕力吧。但既然是在小妹的婚禮,自己又頂着伴郎的身份,那還是換個文明的方式吧。

“初次見麵,也不知道妹夫的酒量怎麼樣?”

新郎羞澀地一笑,從桌邊的架子上拿過一小瓶紅星二鍋頭。嶽昭然自幼愛好貧乏,唯獨對於喝酒有着莫名的執念,別人都是追求品位,他卻常年以酒量自誇。

自從入職以來,他終日跟着局長狐假虎威,喝慣了茅臺五糧液,連國窖1573都瞧不上眼,更何況這種勞動人民的飲料。但他考慮到妹夫傢的條件,沒讓他喝自釀白酒已經算是禮數週到了,實在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一般來說,男人拼酒從來不是為了女人,隻是為了麵子。

但今天確實不同,嶽昭然不幸陷入了自己埋下的執念之中;為了讓自己得到救贖,他非要把麵前這個小個子男人喝翻不可。

男人拼酒沒什麼好看的,即使一方是丈夫而另一方是曾經最愛的哥哥。到了最後,也無非就是大哭大笑大吹牛逼。易瓊才不去理會身後越來越大的劃拳聲,專心致志地與尹慕寧談心。

“寧姐,我實在沒想到,這次還會麻煩到你。”

易瓊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忸怩地看着腳麵。

“沒關係的,能親眼見證你的幸福,我也覺得很幸福。”尹慕寧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說,這麼遠的路途,我實在不放心讓然然一個人過來。有我一路陪着他,多少會好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我之前還在擔心,我出嫁之後,然哥會覺得寂寞呢。”

“怎麼會呢,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尹慕寧聽出她話裡有話,於是擠出一個標準微笑,平靜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權,“不必難過,你就和妹夫安心生活吧,傢裡還有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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